1934 年,生于英国达勒姆郡。享有国际声誉的儿童文学作家、剧作家、批评家,英国皇家文学学会会员,国际安徒生奖获得者(2002),曾任英国学校图书馆协会主席。热衷于青少年小说创作,代表作有《休息时间》《在我坟上起舞》《收费桥》等,其中《来自无人地带的明信片》击败 J.K. 罗琳的《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囚徒》,赢得了“英国最有声望的儿童文学奖项”卡内基奖(1999),以及美国的迈克尔 · L. 普林茨奖(2003)。孜孜不倦于儿童阅读教育的研究、实践与推广,被授予英国教师协会终身成就奖。
? 钱伯斯先生您好,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今天您那儿的天气怎么样?是典型的英格兰夏日天气吗?
钱伯斯:今天的云很密,只是偶尔能见到阳光,天气温和。现在的天气不像之前那么好预测了,我们经历了有记录以来最潮湿的冬天,气温也比往常更高,完全不是我们印象中的“英伦天气”了。
? 您一定注意到了我的提问方式,我从来没去过英国,但满心期待您能说出一些吻合我“印象”的天气来,那些刮过《呼啸山庄》的风,那些环绕在贝克街的雾气和滴落在伦敦黄昏街头的雨水……阅读怎样塑造了我们?文学和生活,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
钱伯斯:当然,两者都是真实的?我们从生活的直接经验中学习,也从我们读到的生活中学习——书本中的生活可能来自虚构类作品,也可能来自非虚构类作品。文学和生活,两者相互启发。
? 几天前,曹文轩老师作品研讨会上的一个议题点引起了我的注意,儿童文学的边界到底在哪里?是否应该作为一个独立的类别而存在?作为一个儿童文学作家,您怎么看待这一问题?
钱伯斯:首先,我想澄清,我不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我是青春虚构文学作家。青春文学,我指的是叙事聚焦于13岁到25岁,并以这个年龄段的角色为主的小说。长期以来,我一直主张青春文学应当自成一类,它有自己的诗学,显著区别于儿童文学和——因为没有更好的术语,我姑且沿用——成人文学。我经常撰文讨论这一问题,最新的论述在我的《介于其间的年龄:关于青少年小说的个人反思》(The Age Between : Personal Reflections on Youth Fiction)一书中可以看到。
钱伯斯在他关于阅读的随笔论文集《读之蜜语》里,曾经提出过“青春文学”(youth literature)的概念,有时也换用“青少年文学”(adolescent literature)来指称。在他看来,“青春文学 / 青少年文学”有着显著的阶段性特征,应成为与所谓“儿童文学”并立的概念而独立存在,但目前国际儿童文学理论界的主流观点,包括 IBBY 的评委们,仍延续旧有观念,将“青春文学 / 青少年文学”纳入“儿童文学”的范畴内加以考量。
? 我读过您的《收费桥》(The Toll Bridge)和《在我坟上起舞》(Dance on My Grave)。不得不承认,当我试图阅读《来自无人地带的明信片》(Postcards from No Man's Land)时,生词不停地往我眼里蹦,所以我改读了中译本,我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了,哈哈,原谅我——您的有些小说在中国有不止一个译本,每个译本都有自己的风格特点。您认为,译者应该与小说作者讨论翻译的内容吗?还是应该与作者适度保持距离,以便让小说本身“说出”更多?钱伯斯:通常来说,我的经验是,绝大多数译者从来不向我询问任何问题。我对那些会问我问题以及会努力使他们的译文向原初的英文版本贴近的人充满感激。当然,假设作家已经离世,那译者就失去了向他提问或者确认他的意思和企图的机会。不过,我觉得如果一位作家仍然在世,那么译者与他保持联系一定是一件好事。? 您是一位蜚声世界的作家,哪位译者的工作给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钱伯斯:我仅能就那些与我联络过的译者发表意见。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瑞典译者凯塔琳娜?基克(Katarina Kuick)和我的两位意大利译者乔治娅·格瑞里(Georgia Grilli)和加布丽拉·祖契尼(Gabriela Zucchini)。? 这个问题可能非常个人,您在《来自无人地带的明信片》中使用了很多不太常见的语汇,相比之下,《收费桥》的措辞,对我这样的外国读者就很友好。钱伯斯:在每本小说中,我都只会使用符合故事叙述者的语言,不管这个叙述者是由书中某个角色充当的,还是一个不具名的叙述人。对我来说,语言的运用与故事本身同样重要。事实上,是语言成就了故事,使用不同的语言叙述,故事也会因此而不同。? 为什么您会持续写作关于青少年的故事呢?这是对您童年阅读经验的一种补偿吗?钱伯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所有的小说都成了青春小说。甚至,有时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明明认定它会是一部“成人”小说,但到最后它都变成了一部青春小说。可能需要一位聪明的心理分析学家或者一位非常棒的传记作者,才能发现真相。? 在我读到的您的作品中,我最喜欢《收费桥》。我能理解洁的想法,认同他的一举一动。如果处在他的位置,相信我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和决定,这太不可思议了!您是怎么做到的?我和洁,不在同一个世界,并非同样的年龄,来自不同的国家,甚至连性别也不一样!钱伯斯:我写故事时并无意去引起读者的特定反应。我在写作的时候,从不考虑读者。因为我知道,不论作者写什么、怎么写,读者总能把这个故事变成他/她想要的样子,并能从中得到他/她想要的东西。? 我喜欢您小说的腔调(the tone of voice)。在《书之蜜语》(Booktalk)里,您曾就不同作家的叙事腔调进行了详细的分析。腔调就像一位作家的身份证明,虽然您小说的腔调会有些许微妙的不同,但每次我都能立刻认出那是属于您的作品。一位作家要怎么构建属于自己的叙事腔调呢?为什么读者会更偏爱某种或者某些不同的腔调?该如何培养一个人的文学品味?它对我们的生活品质有影响吗?钱伯斯:你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第一,叙事腔调源于一个故事是如何被讲述以及是由谁来讲述的。因此,每本书的腔调都会与其他不同。第二,读者喜欢某一种腔调而不喜欢另外一种,完全取决于他/她的个人品味和喜好。第三,如果一个人能够没有成见地接近每一本书,那他/她的品味即是由他/她阅读的书籍建构的。阅读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读者必须将自己全身心地交付给书籍,并且不能只是看自己习惯阅读的那类书籍,也不能总是选择自己偏爱的类型。正如作者在写作时会将自己全然交付给书籍一样,读者在阅读时也要将自己全然交付给书籍。? 曾有一位读者在您的《在我坟上起舞》下面评论说,安徒生奖是有胸襟的。我想,他的意思是,写出了《在我坟上起舞》这样的作家能够获得国际安徒生奖,证明了国际安徒生奖的品味,同时也让这个奖项变得更加重要了。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您的作品远超人们对一般意义上“儿童文学”的期待。但是另一方面,这是否意味着我们需要叙事技术含量更高的儿童文学,以及更多不同类型的儿童文学?作家们能为此做点什么呢?钱伯斯:国际安徒生奖是因为一位作家的全部作品而授予他的,而不是仅仅因为他写了其中的某一部。我的小说其实不是儿童文学作品而是青春小说。我想,国际安徒生奖的评委们深谙这一点,因此在将这一奖项授予我的时候,他们其实是在承认青春文学是一个独立的类别。我一直主张,不管对儿童还是青少年来说,阅读广泛的、不同种类的书籍都是必须的。作家只能写出他们能写的东西——我希望他们每次都能尽可能地写好。儿童文学和青春文学类型的多样性,其实取决于那些授予它们奖励的人,取决于那些做了所有他们能做的事情去挑选以及让许多种类的图书为人知晓的书评家和文学批评家,对那些不寻常和与众不同的书而言,尤为如此。? 我们总是想要保护我们的孩子,但有时我们的“关心”似乎过了头。总有声音说,儿童文学中不应该出现黑暗的问题。难道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书籍不应该成为他们和真实世界之间的桥梁吗?什么时候,孩子们才能准备好听那些“真实的”故事呢?钱伯斯:应该给孩子写作什么样的文学和应该给青少年写作什么样的文学,这两者是有差异的。我们已经可以给那些年龄介于13岁到25岁之间的读者展示生活中的不同面向了,他们已经“成熟”到可以接受这些不同的面向了,但对于低于这个年龄段的儿童而言,这样做却是不合适的。至于小读者具体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借由书籍更多地了解生活,应当由他们的父母、老师、图书馆员和其他照料他们的人来决定。这是一个关于教育的问题,不是作家们应当回答的。? 如果有人想要成为一名儿童文学作家,他或她必须先做好哪些方面的准备呢?钱伯斯:阅读海量的不同种类的书籍,持续写作,写什么不重要——故事、诗歌、日记等都可以。所有的文化活动都是经由模仿习得的。当我们还是婴幼儿时,我们通过模仿周边人的声音学习说话。同样,我们也通过模仿我们喜欢的作家,以及那些我们觉得写作方式符合我们想法的作家来学习写作。我们通过模仿学习,通过试错学习,并用这种方式找到我们自己的“声音”,建立自己的风格。艾登 · 钱伯斯与妻子南希 · 钱伯斯(Nancy Chambers)一起经营顶针出版社(Thimble Press)及《信号》杂志(Signal),致力于儿童及青少年文学的推广。1982 年,他和南希因对儿童读物的杰出贡献获依列娜 · 法吉恩奖(Eleanor Farjeon Award)。
? 您在《书之蜜语》中,发明了一个术语:具有蜕变力量的书籍(transformationalbook)。蜕变之书会为一个孩子(成人也是如此)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您的蜕变之书是哪一本?怎么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蜕变之书呢?为了孩子能更快地发现自己的蜕变之书,父母和老师可以做些什么?钱伯斯:一个人的蜕变之书,并不必然是其他人的蜕变之书。为了确保找到这本书,读者需要接触数量众多、范围广阔的书籍,并且还要被允许可以随意浏览这些书,以便发现那些向他们“密语”,并与他们产生联结的蜕变之书。此外,读者也需要听到书被朗读出来。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往往会有机会了解一本他们自己不会发现的书。对我来说,那本对我产生了具有蜕变力量的书籍是D.H.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Sons and Lovers),我是在15岁的时候读到它的。? 2023年艾瑞·卡尔荣誉桥梁奖获得者阿甲,一直致力于中国儿童阅读教育及相关的推广实践工作。他为老师和家长们介绍您的儿童阅读循环圈,在教孩子们阅读时,更身体力行使用这一模型。在中国还有一家关注儿童阅读的公益组织——深圳市爱阅公益基金会,它的创办者李文老师告诉我,爱阅公益的儿童阅读项目都是在您的儿童阅读循环圈的基础之上建立和运营的,仅在中国,就有千万家庭的孩子从中受益。它简洁、实用、有效。您是怎么发明这一模型的?钱伯斯:我并没有“发明”阅读循环圈或者这一阅读模型。我是从自己的教学经验,从我与很多老师的共同工作中,并在与他们谈论读者教育的过程里逐渐形成这些概念的。我们参考了很多阅读理论,并把这一模型与我们自己的教学和生活实际联系了起来。? 您是否认同为儿童推荐阅读书单的做法?哪些图书会进入您的推荐序列呢?钱伯斯:这是一个关于教育的问题。在我看来,只有那些对青少年非常了解的人、有针对性地为他们制定书单时,这种做法才是有用的。对每个人都适用的书单是不存在的。钱伯斯:能够为他们提供其他语言和文化背景下的文学非常重要。? 我想再问三个关于您小说的问题来作为此次访谈的收梢,我注意到您的小说中总有一个热衷于万物整洁的角色。这跟您的真实经历有关吗?还是说,那只是一个隐喻,用来代表一个人想用“井井有条”的现状来维续一种稳定感?在成长期,青少年总是不得不面对他/她所熟悉的秩序感不断被打破的境况。钱伯斯:这并非来自有意的设定。让我感兴趣的是,你注意到它了。我喜欢东西保持整洁。可能创作时无意识地就顺手把这一特点赋予了我的主要角色们。? 在您的小说中,当两个人成为朋友时,一个人总是会为另一个取一个特别的昵称。比如,在《收费桥》中,亚当就告诉了洁一个“错误的”名字,而黛丝则坚持把皮尔斯称作“洁”。我非常喜欢《收费桥》中亚当失忆后和洁笔谈的片段,亚当用笔写下:“为何是洁?”洁即刻用笔作答:“黛丝都这么叫我。”亚当继而疑惑:“为何是亚当?”洁耐心再复:“你说过这是你的名字。”问的人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答的人却以为自己知道……这个片段里的乾坤大挪移值得一篇长文来分析。我自己的昵称也是7年级时获得的,实在太有趣了。为什么对年轻人来说,昵称如此重要?钱伯斯:当人们改变自己的名字时,通常意味着他们发生了某种变化,或者他们认为被赋予自己的名字并不是最适合他们的。在我所有的青春小说中,主要的角色都在经历蜕变。他们试图发现自己是谁以及想要成为谁。他们名字的更改表明了这一点。一个人一旦获得了某个“昵称”,也往往表示他/她被赋予他/她昵称的人接受了,成为这个赋予者一位特别的朋友,或者成了赋予者某个亲密小团体的一员。对我小说中的主要角色来说,也是如此。?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孩子需要书籍?他们能从视频、音频或者其他途径学会知识并积累经验吗?为了帮助孩子爱上阅读,老师和家长们需要做些什么?钱伯斯:这个问题需要一段非常长、非常细致的解答。我曾尝试在我的一些书中给出答案,比如《说来听听》(TellMe : Children, Reading and Talk)以及随笔论文集《书之蜜语》和《读之蜜语》(Reading Talk),目前,这三本书都已有了中文版。
本文刊于《阅读与成才》杂志2024年第三期(总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