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刚，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树人学校。先后获第七届全国初中语文教师基本功展评一等奖、南京市五一创新能手、南京市语文优质课评比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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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重读了《海的女儿》，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惊心动魄，震撼人心，泪流满面。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但是根本上讲，这是一个关乎存在的故事。
我在很多地方上过《海的女儿》，通常会用这样一个问题作为初测：假如你是小人鱼，在拿到刀子的当晚，会杀死王子吗？
说来或许不信，在近三年的课堂中，半数，乃至绝大部分同学都会选择杀死王子。
不能说这代表了新一代00后的价值判断，但至少，我更清晰地认识到安徒生童话之于现在孩子的意义。
《海的女儿》是一个什么故事呢？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有超越性价值的，引领人从凡俗走向不朽，进而获得不灭灵魂的，有着宗教情怀与生命智慧的人生故事。某种意义上，读懂这个故事，便可能找到人生的方向、存在的意义。
从故事的开始我们注意到，小人鱼没有母亲。海王是一个鳏夫，老祖母承担着对小人鱼的教育工作，幸运的是，她还有五个姐姐。
所谓文本细读，就是咬文嚼字，读到创作者言语运用的用心与周密。为什么是“鳏夫”，为什么没有母亲而安排祖母，为什么是五位姐姐，而不是三位？即便就最后一个问题，我们也可以推断出小人鱼第一次出场是10岁，是内在“自我”刚刚萌芽之时；而五年的等待，15岁的她，正步入少女。老祖母的“年老”，暗示了其对世事与人生更深的理解。老祖母、“鳏夫”的海王以及五位姐姐组成的家庭，于是这位人鱼公主生性敏感，沉默而富于沉思，也就易于理解了。这也为后文小人鱼作出的决定与选择作了必要的伏笔。
我们看小人鱼的特别之处：
她最大的愉快是听些关于上面人类的世界的故事。
…………
等满了十五岁的时候，就可以浮到海面上去。——她们谁也没有像年幼的那位妹妹渴望得厉害，而她恰恰要等待得最久，同时她是那么地沉默和富于深思。
…………
“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小人鱼悲哀地问。“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儿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弃我在这儿所能活的几百岁的生命。”——“你决不能起这种想头，”老太太说，“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那么我就只有死去，变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将再也听不见浪涛的音乐，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吗？难道我没有办法得到一个永恒的灵魂吗？”
安徒生的了不起就在于通过瑰丽的想象，准确描摹出小人鱼各个阶段心理变化的路径，人鱼最终近乎冲动的选择，是建立在个人自小的个性与成长经历上——十五岁时第一次浮上海面见到王子，并且援救了王子，到更多的从祖母那里理解到自身生命与人类生命本质不同后，作出的尽管带有冲动，但又的确是基于人鱼自身生命的选择。
为什么小人鱼这里有冲动呢？这里藏着安徒生非常重要的一个叙事逻辑。
老祖母告诉她：
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做比他父母还要亲切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他就会分给你一个灵魂，而同时他自己的灵魂又能保持不灭。
正是因为这番话，当老祖母之后决定用“快乐”“跳和舞”的方式活过“三百年”时，尽管小人鱼的歌声唱得最美，但是，“她心中有好一会儿感到非常快乐”之后，“马上又想起上面的那个世界。她忘不了那个美貌的王子，也忘不了她因为没有他那样不灭的灵魂而引起的悲愁”，“因此她偷偷地走出她父亲的宫殿”。
——这段心理描写，精彩而意味深远。小人鱼“偷偷地走出宫殿”，无疑是一种“到更广大的世界里去”，这种“到”的前提是“逃离”，是觉知。“逃离”有时是人生的常态，而“觉知”却是生命的必须。
我还是想不胜其烦地回溯一下文本，作一番分析。
巫婆其实告诉她，这将是一个悲惨的结局。这里，我们需要注意小人鱼逻辑的漏洞，——她太想当然了。她认为王子必然会爱上自己；并试图通过让王子爱上她，从而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
这其中至少出现两个错误：一，“爱”成为“获得不灭灵魂”的手段；二，“爱”被理解为了必然，借用巫婆的话，“你还有美丽的身材，轻盈的步子和富于表情的眼睛，有了这些东西，就很容易迷住一个男人的心了”——但这些里恰恰没有爱，也不是爱。
自然，小人鱼不可能得到王子的爱，准确地讲，王子也并没有爱过小人鱼。王子非常清楚地言说过他对小人鱼的态度，——他把她叫做他的“孤儿”。王子一天比一天更爱她，他像爱一个亲热的好孩子那样爱她，但是他从来没有娶她为皇后的思想。当小人鱼巴望着用眼睛问他：“在所有的人中，你是最爱我的吗？”王子说：“是的，你是我最亲爱的人！”
王子对小人鱼是没有过任何亏欠的，反过来讲，他还收留了小人鱼，给了她亲人的爱，称之为“哑巴孤女”。提到这个“孤女”，需要特别一讲的是，安徒生的作品，在叙事上跟所有经典小说一样，都有“圆”的完整性结构。小人鱼，是“海的女儿”，她向往上层世界，所以现在成了“孤女”，王子也称为“孤儿”；到最后，她成了“天空的女儿”。这是一根非常清晰、明确的线索，也符合安徒生创作的基督教思想，由底层不断向上，向高处，走向太阳的超越之路。
还有一点，安徒生让小人鱼不能说话，这也是他创作的智慧与精彩，——无法言说，意味着真相永远沉默。然而，相较于真正的爱情，言语有时反倒可能虚假，就像《小王子》里讲的“语言是误解的根源”。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小人鱼的双重目标，得到王子的爱，获得不灭的灵魂。如果仅仅到这个层面，自然还不是一个好的故事。因为没有矛盾与冲突，也没有利害与抉择。
故事最震撼人心的，是王子与公主成婚的前夜，姐姐们从波涛中涌现，她们用美丽的长发换来巫婆的刀子，并告诉小人鱼在太阳出来以前，将刀子插进王子的心脏，当他的热血流到小人鱼脚上时，双脚将会又联到一起，小人鱼就可以恢复成人鱼的原形，回到海里活过三百年的岁月。
从亲情的选择上讲，她们对小人鱼的建议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是否杀死王子的选择，是对小人鱼走过的到目前为止整个人生道路的考验。
需要拷问是，小人鱼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来到人间？
为了不灭的灵魂。
还有，因为她爱王子。
尽管，在最初，她想当然地认为，王子会爱上自己，进而帮助她获得不灭的灵魂。这其中，确实有某种功利与条件的成分，但是，以杀死王子为代价，重新回到海里再过300年。那就意味着对过往和自己的背叛，对“不灭的灵魂”的理想的背叛，对爱的背叛。安徒生试图用这个童话揭示一个重要的关于“爱”的命义，——爱的本质是给出，而不是获得；是交献，义无反顾，乃至放弃自己最美“声音”的无言的成全，而不是条件式的交换，索取，乃至辜负与背叛。
——仅这一点，就构成了安徒生童话永恒的诗意与浪漫，其本质是伟大与崇高，善良与忠诚。——这也构成了“为人生打下明亮的底色”的第二层内涵，选择剥离“小我”的崇高与永远的善良。
生命的前行与抵达，本质上讲，无法依靠外来的力量，就像小人鱼渴望“不灭的灵魂”无法通过得到一位王子的爱情，但是安徒生告诉我们，——善良的行为可以创造一个灵魂。
感谢安徒生，他将这样本质而朴素的人生真谛，以童话的方式传递给孩子与我们成人，因为童话是美丽的，是奇幻的，诗性的，因此更容易被人们领受。
这就是安徒生童话，一颗敏感而高贵的心灵抒写的永恒的光辉与美丽。
文章来源： 琅琅读吧
编辑：寒冰
文章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读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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