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菲利娅的影子，我的影子丨陈峥

本文转自陈峥老师的微信公众号“奥菲利娅的影子剧院”，感谢陈峥老师授权。

陈峥

奥菲利娅小姐的父母，只给她留下一个名字和“对诗人伟大语言艺术的赞赏”。

名字来源于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那个著名女主角的名字。

“对诗人伟大语言艺术的赞赏”，可以想象，那一定是热爱戏剧的父母茶余饭后，或与朋友高谈阔论，或随手取出书架上一册剧本在炉火前各自捧读。在手头略微阔绰的时候，全家一起上剧院看戏。

奥菲利娅就这样在“对诗人伟大语言艺术的赞赏”中长大。

可惜，她没能成为一位著名的演员。她的声音太小了。但是，不管怎样，她还是希望自己能献身艺术——哪怕是以一种最卑微的方式。

她的人生大半辈子在小城剧院舞台边上隐蔽的箱型小房子里度过。用细小的声音给演员们提示台词。尽管没有观众意识到她的存在，掌声和鲜花也从来不属于她，她依然为自己能背诵世界上所有伟大的悲剧和喜剧而感到很幸福。

直到剧院倒闭的那一天。

她从剧院捡回了一个没人要的影子，继而又捡回许多影子。

影子们的名字分别是“流浪、孤独、长夜、永不、空虚……”

他们现在都是奥菲利娅小姐的影子。

我猜这些影子甚至钻进奥菲利娅小姐的心里……不，也许就是她的影子。离开了剧院生活的奥菲利娅小姐，失落了自己最为幸福的去处。那么多的时间，拉出了一道道无处可去的流浪之影、无话可说的孤独之影、无事可做的长夜之影、暮色苍苍的空虚之影、以及喃喃自语：“永不……永不……”

永不后悔吗？永不忘记吗？

奥菲利娅小姐开始教影子们上演世界上所有伟大的悲剧和喜剧。尽管她将影子们都藏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是小城里的人们还是将她当作怪人逐出。

奥菲利娅小姐和影子们在流浪的途中上演的戏剧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有了自己的招牌：“奥菲利娅的影子剧院”。

直到最后来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死神”。

她在死神面前沉默许久。

她在想什么呢……

她像接纳“流浪、孤独、长夜、永不、空虚……”一样接纳了“死神”。

在死后的世界，她依然和影子们一起上演剧目。据说有天堂，据说天使和上帝也会来看，看看生活在地上的人是多么痛苦、多么伟大、多么悲伤、同时又那么可笑。

 
电影《皮娜》海报：“为对抗恐惧而舞蹈。”

我带着我的影子们也走过了许多年。他们的名字是：“渴爱、柔善、敏知、好奇、惊惧，自恋和自疑（双胞胎）……”当然再过许多年，我也会收下最后一个影子：“死神”。

我们也曾上演过许多故事，用像奥菲利娅一样细小的声音，在喧闹的网络世界里，找一处角落，低低诉说，自娱自乐。 

记得去小学报名的第一天，妈妈带着我去注册。她去交学费，吩咐我在教室门口等着。那时的小学，教学楼像一口巨大的井，中间围着用青石板铺成的小操场。高年级同学在操场上呼啸来去，我胆怯地靠在廊柱边打量着陌生吵闹的世界。突然，我发现隔壁教室里竟然堆满了——书！就像见到老朋友，熟门熟路走进去。好多书啊！它们堆得比我还高，一本本硬邦邦、笔挺挺地扎起来，发出油墨香味。有几本语文书散落在外面，翻翻看吧，顺便坐在一堆作业本上……

这样过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有多久。听到外面广播总在重复喊什么。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只要进入阅读状态，就能屏蔽外界声音。

突然，一个老师冲到我面前，一把扯掉我手里的书，拉着我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喊：“快来认人，是不是这个？！”我踉踉跄跄地被推到小操场中间，眼睛还不能适应外面强烈的阳光，用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往外看。

我妈冲过来，抓着我的衣服使劲晃我：“你躲到哪里去了？全校都在找你知道吗？”

“找到了，找到了。”围观的人们四散开。

我在上学的第一天，又捡到一个影子：“读之”。

这个影子陪伴我最久最久。无时不刻，朝朝暮暮，念念在兹。它带给我的欢乐和痛苦剂量相当，以至于没法判断彼时的心跳源于何种情绪。“读之”带着我见识许许多多“诗人伟大语言艺术”，我唯有在这种伟大前深深折服、赞赏、沉浸……

像奥菲利娅小姐那样，用最卑微的方式，“读之”、“写之”，直到“死神”降临。

向伟大的作者——米切尔·恩德致敬。